男孩
說起性別認同這回事,那還真是複雜。
孫彩瑛自始至終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女孩,他一直都希望自己能是個男孩子。
打扮、性格、興趣,在光譜上,他始終更偏向男孩子的那一方。
自幼即是如此。
幼稚園的時候孫彩瑛面臨了個很尷尬的問題,他不愛和班上的女同學交流,因為她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真珠美人魚或是扮家家酒。
但同時他又不被男孩子們接納,因為他實際上還是個女孩。
人家都說幼稚園的小朋友不計較性別都能打成一片,孫彩瑛才不信!至少過往經驗不是這麼告訴他的。
至少這個情況在上了小學後有稍微得到改善,身為難得少數喜歡在下課時間到室外去跑跑跳跳的女孩子,孫彩瑛很順利地靠著他不錯的球技還有運動能力和班上的男孩們混在一起。
一起鬼抓人、一起踢球、一起惡作劇把女同學嚇哭…孫彩瑛沒有一項未參與其中。
孩子們不計較,不代表大人們不在意。
老師約談過孫彩瑛的父母,告訴他們孫彩瑛在校的狀況,無非就是說孫彩瑛一個女孩子成天跟男生們一起玩得髒兮兮,那成甚麼樣子。
不只是師長如此,家族裡的長輩也是這樣的想法。
「女孩子搞得像個男的做甚麼?」
「身為女孩子就要有女生的樣子!」
「女生一般都很內向安靜啊,這孩子是怎麼回事?你們夫妻倆都不教教她嗎?」
在各方質疑之下,孫彩瑛的父母終究是受不了這樣的壓力。
於是在升上國中的時候,孫彩瑛遇上了她人生目前為止最大的困境。
她被送進了女校,私立女校。
被逼迫著一定得穿裙子的那種私立女校。
可是孫彩瑛沒有放棄,就算身處這樣的環境、遭受這麼多的抨擊,她也決定她想做自己。
她仍然留著一頭俐落的短髮,陽光的形象、帥氣兼具可愛的外貌、出色的運動能力、甚至還有一定的藝術天賦,這讓她吸引了不少眼光。
這當中除了崇拜,當然也有愛慕的。
所以她在國二的時候交了她人生中第一個女朋友,對象是大她一屆的學姊,名井南。
名井南和孫彩瑛截然不同。她內向、文靜、優雅,看起來有點冷淡,但實際上只是因為太害羞不善於表達。
起先孫彩瑛其實被名井南拒絕了好幾次。
終於在第五次告白的時候,名井南接過了孫彩瑛畫給她的那張素描軟軟的說了一聲「好。」
然後她們成為了校園裡赫赫有名的情侶檔。
那段時間對於孫彩瑛來說是很幸福的,因為和名井南有了這一段關係,他久違的感受到自己的靈魂終於被釋放。
在名井南面前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自己,不必穿那討人厭的裙子,坐著的時候不必被提醒說女孩子要坐有坐相,在名井南面前他不用掩飾自己的喜歡,可以有一個名分正式的告訴她:「我真的好喜歡妳。」
過去孫彩瑛不是不曾對哪個女孩子產生愛慕之情,但礙於外界的眼光,他永遠只能將那些藏在心底。
名井南是第一個,讓他可以不必再逃避自己感情的對象。
也許是因為身處於女校,同性交往這件事在同儕之間好像頗能被接受。
但長輩間卻不是這麼想的。
戀情曝光之後,所有人都找上了孫彩瑛。
基於名井南是個資優生,而孫彩瑛是個不論外表還是行為都相當出格這樣的理由,大家都認為是孫彩瑛帶壞了她,是孫彩瑛刻意引誘她,名井南只是一時糊塗入了這樣的陷阱。
然而孫彩瑛所謂的外表和行為出格卻只是因為他剪了一頭像男孩一樣的短髮,好幾次被逮到沒有依照校規規定穿裙子。
名井南的雙親在見到孫彩瑛本人後氣急敗壞的搧了他一巴掌。
他原先期待父母會站在自己那邊,至少,不會像外界一樣對他冷嘲熱諷、為難責怪。
可是當家裡收到退學通知的那天,孫彩瑛迎來的卻是另一個更響亮的耳光,來自自己的父親。
「我對妳感到很失望。」
對孫彩瑛而言那一掌所帶來的可不只有物理上的傷害。
事情以孫彩瑛被退學做結,名井南則是被留在學校裡待到了畢業,卻被拔掉了優秀畢業生代表的資格。
名井南找過孫彩瑛,她哭著對他道歉。
不公平,這一切都不公平。
戀愛是兩個人一起談的,受到責難的卻都是孫彩瑛,就因為他看起來偏離了人們眼中的「正常人」。
可是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
跟所有人一樣就是正常?異類就應該從世界上消失?
「妳別擔心,我很堅強。」
孫彩瑛卻是笑著回答了名井南。
那更讓名井南心碎。
想當然的孫彩瑛在那之後搬了家,全家遷到了一個稍微遠些的地方,確保沒有任何人認識他。
上了高中後她開始留長髮,衣櫃裡多了一些洋裝、衣服的色系也不再是那些冷硬的黑色、灰色,多了許多粉紅、鵝黃、紅紫…一切所能想到會經常出現在一個「女孩子」身上的顏色。
她不再暗戀任何一個女孩,她將自己的房間漆成了她最討厭的粉紅色,開始注意坐姿,畢竟一個「女孩子」不可以坐得太豪邁太隨便。
「對嘛,女孩子就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彩瑛總算是想開了啊!」
當孫彩瑛穿著米色毛衣和白色長裙出現在家族聚會上的時候,親戚們終於第一次稱讚了她。
「我也覺得這樣很好。」她露出了個溫婉的微笑,頰上的酒窩不若以往明顯。
少了外界的刁難,孫彩瑛的高中生活平平安安的過完了。
平穩、安逸…卻也不再精彩,剩下的只有壓抑。
大學的時候她交了人生中第一個「男朋友」。
那是她攝影社的學長,從她一入社開始就對她很是積極。
孫彩瑛也覺得他不討厭,就這麼答應下來了。
學長人是很好,但孫彩瑛發現自己終究對他產生不了除了朋友以外的感情。
在孫彩瑛多次拒絕各種肢體接觸並且以「沒談過戀愛所以不習慣」為由的時候,對方終究是發現了她似乎根本沒有喜歡自己。。
學長沒有不好,可是孫彩瑛真的做不到。
每次學長想湊上來吻她的時候,孫彩瑛總是本能地感到害怕、想逃。
「彩瑛,妳其實談過戀愛,對不對?」
某個傍晚兩人還是把事情說開了。
「嗯。」孫彩瑛很愧疚,她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她能回答的終究只是一個嗯。
「我很抱歉。」但孫彩瑛沒有料到的是,開口道歉的人居然是學長,「這段時間,勉強妳了。」
「我……」她想解釋,可是她不知道怎麼樣才能──
「沒關係,我知道。」然後學長笑了,「所以彩瑛,我們還是分開吧。」
「謝謝妳,妳是個善良的女孩。現在該把時間還給妳,以後別再勉強自己了。」
孫彩瑛至今仍然記得夕陽底下對方那個心碎的笑。
她開始思考,自己順從著想做個女生…是不是哪裡錯了?為什麼她好像把人傷得更深?
為什麼?
她應該怎麼做?
孫彩瑛想起了高中時候硬是把裙子穿上、把頭髮留長的自己。
現在她仿佛回到了那個時候,迷茫、慌張、掙扎、不知所措。
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
「這些都不是你的錯…你知道。」
直到孫彩瑛遇上了俞定延。
「為什麼你總是能那麼坦然的…說自己喜歡女生?」孫彩瑛小心翼翼的開口,同時把水遞給了剛剛從網球場上下來的俞定延。
「因為這就是事實啊。」俞定延往嘴裡灌了一大口水,「要喝嗎?」
孫彩瑛搖頭。
「你知道,你想怎麼樣都可以。不論如何你都還是你,彩瑛。」
很奇怪,明明俞定延講的話一點都不感人。
可是孫彩瑛覺得鼻子好酸。
她撲進了俞定延懷裡,抱著對方大哭。
「哇啊啊啊不要哭啊啊啊」俞定延沒來得及反應,孫彩瑛的嚎咷讓她手足無措。
最後他想出來的方法居然是扮鬼臉都孫彩瑛笑。
「………」雖然有點無言,但孫彩瑛終究是破涕為笑。
「你真的很不會安慰人。」
孫彩瑛嫌棄道,輕輕拍在了俞定延的心口。
「但我很會陪伴人。」俞定延說,笑得爽朗。
後來孫彩瑛換回了曾經很喜歡的牛仔褲,剪回了那頭俐落的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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