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不開他。
少女這樣對我說。
我們在頂樓,就坐在邊緣,風很大,好像隨時都要把人吹下樓。
有時候就是這樣,即便你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待著,世界也總有辦法將你拖入萬丈深淵。
我們已經維持這種緊繃的氛圍一個多小時了,而我不知道這種情況還會持續多久。
一小時前我接到了電話趕來,少女一腳跨在欄杆上,但凡重心往前傾一些就會墜落。
警方說什麼她也不肯下來,她很聰明,選了一個很好的地點,斜屋頂,他們架不了軟墊。
最後聯絡上我,去年我見過女孩一次,她來找我晤談,就只有一次,她就沒再出現過。
我想我知道原因是什麼。
「過了好久,但還是好痛。」
「妳說傷口會好的,妳騙我。」
少女望著我,聲音異常的平穩。
她的眼睛很漂亮,淺棕色的、像琥珀,只是裡面沒有星光。
我看著她拿起酒罐,看著她飲入酒液時滾動的喉頭。
「妳未成年。」我說。
酒是她要求的,他們答應了,想拯救一條年輕生命的願望更重要一些。
「那就是問題。」她苦笑,清秀的五官皺在了一起。
男人進入她的時候她也未成年。
「我每天都在想這些,說給妳聽也沒差。」
她的語氣很淡,視線望著遠方,夕陽隱沒的同時黑夜緩慢降臨。
我靜靜的,聽著她說起那個晚上、或者那些晚上,男人是如何威脅她去含住那醜陋的性器、如何逼迫她張開雙腿去接納一切的侵犯。
她仔細悉數過每個細節,我幾乎能感受到那種被撕裂的痛楚、被操控被掠奪的恐懼和恥辱。
我不想聽。
我不想聽。
我不想聽女孩是怎麼樣被千刀萬剮。
我不想聽見她是怎麼樣墜落。
「他們都指責我怎麼不推開。」
「可是他們不懂、永遠不會懂。」
「我害怕他生氣、我害怕他的要脅,我做不到。」
妳推不開他。
我這樣對少女說。
她點點頭,手指捏緊鋁罐的時候發出了一點刺耳的聲響。
有些事情要說出來了才會好。
包括它是為什麼發生、怎麼發生的、最後怎麼樣了、有什麼心情。
所有枝微末節都要被梳理清楚,膿瘡都被刨出來以後傷口才會好。
你知道這有多殘忍嗎?
憑什麼是我們要努力讓自己好起來?
最可怕的並不是濃酸猛地潑上去的瞬間,是慢慢浮現的燒灼感、逐漸脫水焦黑的皮膚、還有眼睜睜看著肌膚腐爛、血肉模糊,而始終對此無能為力。
我知道女孩為什麼只出現在晤談室一次,然後就中斷。
因為我告訴她,為了治療,妳要學會面對、要學會說出來,時間過了傷口就會好起來。
我們把這種揭開瘡疤的過程叫作治療。
去他的治療。
「告訴我這些並不容易,對嗎?」
我牽起女孩的手,我以為她會躲開,但她沒有。
那雙無光的眸緩緩抬起來,目光和我的漸漸重疊,空氣凝滯。
想告訴她的話有很多,但我一句都說不出來。
在她巨大的悲傷面前,無論我想說什麼都只是微不足道。
有些傷明明永遠好不了,卻總有人逼著你要去治癒它。
少女抿著雙唇,我看著她,表情從漠然到扭曲。
我上前抱住她,緊緊將那削瘦單薄的肩攬進懷裡,她靠在我的身上,我能感受到她的顫抖。
我聽見她鼻腔裡哼出的悶音,轉變成抽泣,再到嚎啕大哭。
而我能做的只有將她摟得更牢。
她側著腦袋靠在我的胸前,抓著我衣襟的手鬆開了,似是哭得有些脫力。
我唯一辦得到的僅有托著她的背,不讓她完全失去支撐。
那是現在,現在的我能為現在的她做點什麼。
可是過去呢?
她的過去會有誰來彌補?
還有她的未來呢?
帶著這一身潰爛的傷疤走下去嗎?誰能陪她?誰能理解她?誰能幫她?
她會一輩子活在恐懼裡,一輩子活在憎恨裡,一輩子活在對自己的厭惡裡。
她不會好,如果她一直都好不了呢?
「我好想死。」她說。
哭聲止息的時候,她脆弱又堅決地說著。
她的眼神裡依然沒有光,也或許永遠都不會再有了。
然後我做了一個決定。
一個作為治療師最不該做的決定。
頂樓的風很大。
可是並沒有吹散從樓底傳來此起彼落的尖叫。
刺耳的大吼、鳴笛...還有好多好多,我聽不進全部。
我看著她起身走向欄杆的缺口處,光裸的腳尖踮在樓台邊緣。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容,很美。
我看見她開闔的唇瓣,滾動的喉頭,還有被風吹得飄揚的髮絲。
「再見。」
她說得很輕,但我想我會一輩子記著。
她會痛嗎?
但願她在墜地之前就會失去意識。
然後,我希望妳,成為一隻蝴蝶,或者一粒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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