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深海 16

        從那天之後名井南一直都戴著周子瑜送她的那只錶，除了洗澡、睡覺和工作有需要的時候會拿下來，其餘時間手錶和她形影不離。

        她也習慣了每天見到周子瑜的時候偷偷地瞄她的手腕，看她有沒有同樣戴上了和自己一對的錶；見她也戴上了的時候心裡是竊喜的，生出一股滿足，但沒戴著的時候也難免感到失落。

        把心託付給另一個人之後或許就是這樣的，哪怕只是再細小的枝微末節，心緒都會隨之浮動。

        有點討厭。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心，七上八下地總在波動。

        就這樣抽離的話就能不受影響了嗎？但她同時又執迷於偶爾能從周子瑜身上得到的喜悅，每一次的歡喜都是另一次的墜落，就這樣越陷越深，越來越難逃離。

        她低下頭去拆下錶帶，翻到背面，在金屬材質的表面上，自己的名字和周子瑜的縮寫擺在一起。以雷射烙印的字樣閃閃發亮著，就像送她這份禮物的那個女孩一樣，總是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拇指輕輕摩娑過那一行手寫風格的字體，那清秀的眉宇也隨著手指移動而漸漸皺了起來。

        自己…和子瑜…。

        究竟想要和她變成什麼樣的關係？這份喜歡最後的終點又會在哪裡？到達哪裡的時候才能滿足這樣貪婪的自己？而她又真的能義無反顧地去靠近嗎？

        周子瑜確實是那樣閃亮的存在；但或許也正是因為太過閃耀，她才更加不敢向她靠近。

        她心底再清楚不過，那些隱密的、不堪的、醜陋的……如果這樣的自己、站在她身邊的話、一旦被這樣的黑暗沾染，會讓她的光芒也變得黯淡的。

        可是不去靠近的話她真的做得到嗎？又真的甘心嗎？

        就連名井南自己都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原來處理這些感情遠遠比她想像的要更複雜和困難。

        喜悅、悲傷、忐忑、恐懼全交雜在一起──

        煩躁。

        名井南自認是個有耐心的人，幾乎沒什麼事情能讓她產生類似的情緒──也因此這兩個字浮現出來的時候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南歐逆，接下來換妳了。」感覺肩膀被人拍了拍，名井南抬頭時看清了來人的面孔，正是讓她百般苦惱的源頭周子瑜。

        呼吸一滯，心臟猛然揪緊的感覺讓她難以形容。

        「…好，謝謝妳提醒我。」名井南點頭，下意識將手覆在了周子瑜還停在她肩頭的手上，感受到那微涼的溫度時才僵住了身子，像是意識到自己好像不該那麼做，但又已經來不及收回手。

        ……好好摸。

        名井南忍不住在心裡感嘆，即使拚命想壓下去，但心跳確實不停躁動。

        周子瑜很瘦，她的手指骨節分明、皮膚很細，有點冰冰的、觸感很光滑，摸起來很舒服……似乎不應該繼續再想下去了。

        明明之前她送自己手錶的那時候就有過這樣的互動了，更之前、在發現自己喜歡她之前也有過更多的肢體接觸了，這才沒什麼特別的。

        名井南努力說服著自己，從椅子裡站起來，順勢拉開了周子瑜的手，也想藉此拋開腦海中紛亂的思緒。

        可是沒有用。

        就算是已經背向她、腳步也漸漸遠離，名井南卻依稀還能感受到方才握著她手的觸感，又不小心回味了起來。

        肢體之間的接觸可以透過強制分開而中斷，但綿延的心思是漫散的，只會不斷擴展。

        走進錄音室的時候心還是亂糟糟的。

        離回歸還有一陣子，具體時間也還沒定下來，只是在公司商議之下決定了趁近期的行程安排不多，預先在三月就將下一張專輯Taste of Love的曲目都收錄好。

        今天要錄的歌是收錄曲First Time，這首曲子的開頭和結尾正好都是她負責的，開頭決定了聽眾會繼續往下聽或者直接切掉，結尾則是會影響了歌曲能不能留在聽眾的心裡……兩句歌詞對曲子來說都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

        必須做到完美才行。

        名井南閉上雙眼，將耳機戴上，甩甩腦袋並深呼吸了幾口，感覺心情稍微安定下來之後，她再次睜開眼……嗯？

        錄音室之外，她看見了隔著一面玻璃窗對自己比了加油手勢的周子瑜，笑得一臉燦爛，臉頰處凹陷的酒窩顯得十分可愛。

        ……這樣子到底要人怎麼靜下心來？！

        她努力地揚起嘴角回以周子瑜一個微笑，也沒有餘力管得上這個笑容是否顯得僵硬。

        周子瑜總是讓她措手不及。

        「Mina xi？準備好了嗎？」視線一直停留在窗外那人的身上，一直到耳機裡傳來了錄音師的聲音，她才匆匆回神，下意識應了一聲「可以了」。

        目光終於回到歌詞本上，她努力想集中精神在上頭，偏偏越是想著要全神貫注，浮上心頭的想法就更加雜亂。周子瑜的表情、周子瑜的聲音、周子瑜手的觸感……

        「那我們開始錄音了？」

        「好、好的。」又一次大力的左右晃頭，強硬地將自己拉出幻想的漩渦當中，名井南垂下眼眸，不去注視錄音室外那似乎一直盯著自己的年下女孩。

        耳機裡響起了倒數的節拍，正巧是沒有前奏的曲子，而她才剛找回自己的注意力，來不及趕上歌詞的進拍。

        「……」黝黑的眼眸眨了眨，先是愣了會，她才反應過來地向錄音師道了個歉。

        「……抱歉。」第二次錄音，她不知道為何少算了一個拍子，搶快了一拍。

        抓不到進歌點的低級失誤在連續發生了兩次之後就沒再出現在名井南身上，只是她一連錄了幾次，都被說了「感覺不太對」。

        感覺…不太對？名井南狐疑地歪頭，有禮貌地詢問對方的意思。

        「First Time這首歌，應該是再甜蜜一點的，Mina xi妳現在唱起來有點太冷靜了，沒有戀愛那種甜甜的感覺。」

        「……我知道了，請我調整一下再試一次。」

        大概是自己有意的在壓制情緒，努力地想讓心裡平靜下來，反而讓歌聲變得難以注入感情了。

        如果試著唱得歡快一點的話……

        「那個、好像稍微過頭了…應該說配合歌詞的話，除了甜蜜之外應該會帶有一點好奇跟緊張的感覺，如果可以……嗯、雖然這樣問妳好像不太好，但如果能揣摩電視劇劇情描述的感覺，或者是自己有戀愛相關經驗的話，代入那樣的心情試試看說不定會好一些。」

        「…好、好的。」名井南若有所思地點頭，聽見戀愛相關經驗幾個字的時候頓了頓。

        相關經驗…倒不如說正是因為擁有相關經驗甚至正在經歷著，才讓她特別困擾的。光是想著要怎麼暫時不搭理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不知不覺間卻讓錄音的狀態被影響得很深。

        「喝個水，休息一下再來。」

        「好。」

        ……近期讓私事影響了工作的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同樣的狀況要是再持續下去的話就太糟糕了。

        「歐逆，沒事嗎？」才剛踏出錄音室，名井南便聽見了熟悉的嗓音呼喚自己，隨之而來的是映入眼簾的全新瓶裝水。

        「沒事。」名井南搖頭，接過寶特瓶扭開後仰頭喝了一口當作穩定情緒，「大概只是聲音的狀態不太好，可能是我昨天太晚睡了？」然後衝周子瑜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

        「嗯，歐逆好好休息一下吧，我相信妳很快就會調整好的。」周子瑜也彎彎嘴角，「待會錄音結束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附近逛逛吧？反正也還要等其他成員錄完才能離開呢。」

        「啊？」

        「嗯？」

        「那個、只有我們兩個……？」

        「嗯！畢竟也只有我跟歐逆會最先錄完嘛。」周子瑜點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反而還覺得對此抱有疑問的名井南顯得奇怪，「還是歐逆覺得累的話不想去也可以的。」

        「不…嗯、我只是沒想到妳會這樣邀請我而已…」又喝了一口水好讓自己多些反應時間，名井南搔了搔臉說道。

        「嗯，那就說好了。」周子瑜開口，從椅子上起身，「就不打擾歐逆錄音了，我在外面等妳。」

        「…好。」明明也不算是明確地回答了她，但總歸也算是半推半就地答應下來了。名井南在心裡無奈地想，目前的自己大概根本就拒絕不了來自周子瑜的任何請求吧。

        畢竟是那樣的想接近她。

        只是她卻又一邊害怕著，才變成了這種總是舉棋不定、任人擺布的矛盾樣子。

        「啊，聽子瑜說了哦，錄音好像不是很順利。」忙內是離開了錄音室，但卻換了個人進來，一張嘴便是帶有言外之意的調侃。

        是不是因為子瑜？

        名井南無聲地自動幫來人補上了她沒說出口的後話，輕輕嘆了口氣後回覆她：「確實不順利……既然知道不順利，妳還來打擾我調整狀態？紗夏。」語畢後還挑了挑眉作為反擊。

        那刻意挑釁的模樣和語氣惹來了湊崎紗夏一陣輕笑，「我可是來給妳建議的哦？」

        名井南沒有說話，只是稍微昂起下巴示意她直接往下說。

         「別想著要驅趕那些想法。」湊崎紗夏雙手抱臂地正色說道，「就試著順從怎麼樣？」

        「感情原本就是這麼矛盾的東西，妳也不是沒談過，不是嗎？」

        「說是這麼說，但……」

        「別說但是。」湊崎紗夏打斷她，「我說的也就只是讓妳暫時由著那些想法，讓妳過了錄音這關而已……不覺得First Time的歌詞很符合妳的心境嗎？心動，緊張，又膽怯。」

        「……」名井南沉默地思考起了湊崎紗夏提供給自己的意見，儘管第一時間心裡湧起的是強烈的不願意，但片刻後卻浮現出了新的念頭。

        如果，就像紗夏說的那樣，帶著這樣的心情去唱歌的話呢？

        過度的迴避和在意一方面讓她表現不出情感，另一方面刻意營造出來的感情又顯得虛偽而不自然…或許懷著最真實的心情去面對才是正解嗎？

        「我準備好了。」再一次走到麥克風前面，名井南和往常一樣，做了深呼吸預備。

        抬眼時，即便那裡現在空無一人，當視線穿過玻璃窗落在休息區的時候，她不自覺想起了稍早前那個在窗前為她微笑打氣的身影。

        「妳的呼吸使我闔上雙眼 成了紛飛的花瓣搖擺不定」

        這次，她沒再試圖去梳理心中糾結的緒語。

        令人心跳加速的怦然也好、想接近又不敢伸手的小心翼翼也好、偶爾的失落也好、各式各樣的想法糾纏在一起時而產生的煩躁也好，這些，就是她對周子瑜最零碎卻又最完整的情思。

        「和妳一起的所有瞬間就像 First Time」

        而她或許只是欠缺了對自己坦誠的勇氣。

        ……

        離開錄音間的時候，名井南才反手將門帶上，便在第一時間迎上了那雙墨色的溫潤目光。

        「接下來，歐逆想和我一起做什麼呢？」

        周子瑜柔聲問她，像是作為邀請一樣地對她伸出了手，腕上有著和名井南一對的手錶。

        「什麼都可以。」名井南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語氣也是柔和的

，兩人對彼此同樣溫柔的目光在空中交會。剎那之間，她覺得那股暖流似乎不只是存在於眼神裡，而是如汨汨流水般慢慢淌進了心裡，為那一片幽深而冰冷的海注入了一點暖意。

        名井南沒有將埋藏在海底真正的答案說出口，她也不確定未來的自己會不會這樣做。

        但至少，在此時此刻，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心底最深處的那道聲音。

        ──只要是妳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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