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深海 03

        喜歡妳是擱淺在不見光的海底，含氧量過低。

        「沒想到妳是這種人！太噁心了…」

        「天啊，誰知道她私底下都對我們抱著什麼心思……」

        「不敢相信…」

        大概是從小就知道自己的性傾向「異於常人」，名井南其實很早就做好了要被整個世界否定的準備。

        只是她沒想過，明明已經知道事情會這樣發展，真正面對那些詆毀的時候卻還是那麼疼痛。

        初戀是在高中，那時她就讀一所私立女校，交了一個隔壁班的女朋友。

        才剛剛開始交往不久，兩人交往的事情便莫名地被傳了開來，大抵是幾個親近的知情友人大嘴巴將消息洩漏了出去。

        或許是環境相對保守，接踵而至的是來自同儕的謾罵和攻擊。

        「滾出這裡吧！噁心的同性戀！」

        「社會上就是有你們這種怪物…」

        「聽說同性戀都玩得很髒…太噁心了…」

        「去死吧！」

        她理智上能清楚地釐清自己喜歡女孩子、和女孩子交往這件事情沒有任何應該要被責怪的理由，但情感上她還是在面對那些兵刃相向時感到痛苦不堪。

        都已經是這個時代了，怎麼還會有人得承受這樣的惡意……

        性別？性傾向？

        愛，不就是愛而已嗎。

        名井南一直是這樣相信的，也是想這樣相信的。

        可是她發現自己一直以來所堅信的信念漸漸被動搖了。

        當那些攻擊不再只限於言語上的，而是擴展到了其他層面的時候，名井南以為她夠堅強的，實際上內心早已被切割成碎裂的斷片。

        進教室的時候，總會發現課桌椅被人寫上了各種充滿攻擊性的字眼。

        下課去洗手間時，被潑水、被粗暴地推搡都是常態。

        放學的路上被人堵在巷子裡，看不見的地方帶了點傷。

        「南，我想…我沒辦法繼續和妳在一起了。」

        然後，當時愛戀的對象在某個放學的午後，用含著淚的眼眸顫抖著對她說。

        向晚夕陽的餘暉映在名井南的背後，逆著光，眼淚得以被隱藏。

        她努力忍住了請求對方不要離開自己的衝動，盡她所能地以最鎮定、最寬容的語調開口。

        「……我知道了。」

        她開始發現她的選擇會傷害到身邊所愛的人。

        戀人也好、家人也是。

        那一天，在決定和戀人分道揚鑣以後，回家時她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表情顯得有些沉重，像是憋著什麼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

        「我回來了。」在玄關脫下了鞋子放進鞋櫃收好，名井南一如往常地打了個招呼以告知家人自己已經到家。

        「妳回來了。」母親聞言，抬起了頭望向玄關處的女兒，神色莫辨。

        「……？」名井南也回望了那表現有些異常的母親，微不可察地輕輕蹙起了眉頭，旋即又收起了臉上的小表情，恢復成平時古井無波的模樣。

        「小南…」母親仍直直看著她，眼神裡是不可言說的複雜，「媽媽…有些話想跟妳談談。」

        名井南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危機感。

        結合最近的校園生活，以及方才和對戀人的告別…她想她知道，接下來她即將面對的會是什麼。

        「坐過來吧。」母親勉強從嘴角牽出了一絲微笑，但她看得出來那抹笑意背後的黯然與失落。

        她感覺腳步異常沉重，被沉默的空氣凝滯在原地。

        她屢步維艱地向前，忐忑不安地落座在母親身邊。

        「我跟妳爸爸呢……收到了這個。」母親向前傾身，從茶几上拿起了一個白色的信封袋，緩緩抽出了裡頭的紙張。

        話說到這便沒有了下文，名井南接過了母親遞過來的信件，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將其攤開。

貴家長：

        茲謹函知貴子弟 與校內同學具有不正當的親密同性關係 此舉已明顯違反善良風俗、敗壞校園風氣

        按學生獎懲辦法應予 大過乙次

        另提醒貴家長 應適當管教貴子弟 使其性傾向正常化

        「………」將記過書閱讀完畢，名井南握著紙張的手悄悄捏緊。

        憑什麼…

        她在心裡不甘心地吶喊，記過是小事情，但真正讓她在意的是書信裡的用字遣詞，以及懲罰的行為本身代表的意義。

        不正當交往關係？

        違反善良風俗？

        敗壞校園風氣？

        憑什麼去定義何謂正當不正當，正常不正常？

        同樣身而為人，為什麼…作為少數的一方就連愛的權利都不能擁有？

        名井南的拳頭纂緊在身側，心中是延燒的怒火，可是那些憤懣不平卻在對上母親視線的那一刻全部瓦解。

        母親看起來……很難過。

        名井南愣在了原處，原本想脫口而出的那些委屈和反駁，此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是嗎？她讓母親…難過了嗎？

        因為她……喜歡女生？

        因為她………不正常，是嗎？

        「小南，妳告訴媽媽…是不是我和妳爸爸不夠關心妳，妳才會……」

        母親沒將話說完整，但名井南大致上猜想得到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會是什麼。

        是不是因為不夠關心妳，妳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名井南將那些沒有下文的話接上了後續，她好想開口反駁，她好想的。

        好想大聲地反問一句，現在這樣怎麼了嗎？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的。

        那只會讓最愛她的人……更難過而已。

        就因為她愛的，不會是他們所期待的，一個正常的男生。

        「如果我們再多注意妳一些，妳是不是就不會……」

        不是的…

        「現在我們應該怎麼辦才好…小南啊……」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妳告訴媽媽，我們要怎麼樣才能讓妳恢復正常？」

        恢復正常……？

        名井南聽著母親一句又一句，連珠炮似地吐出的擔憂和恐懼，彷彿也一步一步陷入了無法逃離的漩渦。

        是她不正常嗎？

        她讓身邊的人們難過了吧。

        因為她不正常。

        名井南強忍著眼淚，拚命才壓抑住了想哭的衝動。

        她想過很多種可能，當父母發現她性向的那一天，他們可能會氣得破口大罵、可能會將她逐出家門、甚至可能狠心地說要斷絕親子關係…只是她沒想到，她會面臨的是這種情況。

        她看著母親將所有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表現出深深的擔心和焦慮，唯恐像是……她生了病一樣。

        名井南明明已經準備好了用堅決的態度有理有據地去反駁每一個迎面而來的斥責，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面對的不是剛硬的拳頭，而是沮喪的眼淚。

        被母親劇烈顫抖著的雙手握著，而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樣充滿了憐愛和不捨……要她怎麼能再強硬甚至狠心地告訴對方，她生來就是如此，就是天生「不正常」。

        母親眼中的悲傷凝聚成斗大的淚珠，成了最柔軟的武器，刺痛著名井南自以為堅強的心臟，逼得她退無可退，只能敗下陣來，低頭、跪下、繳械、然後投降。

        「……我知道了。」名井南深深吸了一口氣，以同樣顫抖著的手回握住母親的。

        「我不會再這樣了……」

        她聽見自己很輕、很輕地這麼說。

        所以說，喜歡上周子瑜將會是一片深海，幽暗而不見光。

        回想起多年前的光景，名井南仍感覺到心口傳來的刺痛。

        那是……多麼令人難受的一件事情。

        明明知道不需要愧疚的，卻還是止不住內心如風起如雲湧的強烈罪惡感。

        當年被母親發現時也好，此時喜歡上周子瑜亦然。

        都是同樣的…令人窒息。

        「叩叩」

        「請進。」

        名井南才煩惱到一半，房間門口便傳來了一陣敲門聲。和團員們都已經過於熟稔，於是她也沒從床上坐起來，只是就著那樣隨意倒臥的姿勢應了一聲請進。

    「是我。」來人先是嘆了口氣，關上了名井南的房門，才走到床鋪前問了一句好。

        「啊，紗夏。」名井南抬起了遮住自己眼睛的手臂，從床上坐了起來。

        看著湊崎紗夏自然而然地坐到自己的書桌前坐下，名井南也沒開口問對方在這個時間點前來自己房間的目的，只是靜靜地等著對方主動說出口。

        「哎。」湊崎紗夏又發出了一聲類似嘆息的聲音。

        「……？」名井南不解，輕輕蹙起眉頭，偏過頭看她。

        「有一件事情…要跟妳談談。」有著亮棕色頭髮的女人罕見嚴肅地捏了捏鼻翼，閉上了眼睛。

        名井南心裡暗暗緊了一下。

        湊崎紗夏如此認真的神情實在太過少見，讓名井南不禁緊張了起來…究竟是什麼事情能讓眼前這個總是樂天處事的人擺出這麼嚴謹的樣子？

        她屏著呼吸，表情也不自覺凝重了起來，沉默地等著湊崎紗夏接下去說。

        「妳…」湊崎紗夏深深吸了口氣，和她向來有話直說的模式都不同。

        「……」

        「是不是喜歡子瑜？」沉默了一會，湊崎紗夏才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了一般地開口。

        「……」

        「我……」名井南愣了半晌，本想開口反駁，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纂緊了拳頭，嘴唇緊抿。

        說點什麼都好…哪怕是最拙劣的那種「我當然喜歡我們最可愛的忙內，就像我喜歡大家一樣」。

        可是當她看著湊崎紗夏澄澈的瞳，那是太過認真的凝視，她沒辦法說出任何欺騙眼前這個人的話。

        就如同，她也沒辦法騙自己，對周子瑜不是會心動的喜歡。

        「……我喜歡…子瑜。」

        最後，名井南聽見自己如是開口，聲音很輕，氣若游絲，甚至帶著一點顫抖。

※

原本是要昨天更新的啊!

結果昨晚太累了 很早就去睡覺就沒寫文xddd

趕快在今天趕出來...希望大家有被虐到(什麼發言)

第三集! 終於提到深海兩個字了!!!!

我有預感這個故事真的會很長......

為了讓人物的心理狀態不要讓人感覺很突然或者很斷裂

想把很多細節都好好地交代好

劇情就被我一直加一直加

甚至....這都還不到我原本規畫的第一集的進度........

填坑才是深海啊!!!!

喜歡妳是擱淺在不見光的海底，含氧量過低。

填大坑是身處於不見底的汪洋，肝指數過高。

(真是破壞氣氛的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