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深海21

        從出道以來……不、從SIXTEEN的時候…或許是名井南剛進公司的時候，湊崎紗夏就總是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

        那雙琥珀色的晶瑩像是能引領方向的光，蜜色的溫潤又像是能柔軟地承接她的所有。

        那些不安的、焦慮的、厭惡的、醜陋的…可以被這道像是糖漬過一樣的柔和目光好好地容納嗎？

        或許可以的。

        那是不可能的。

        這兩種聲音不斷在心裡交雜著，像兩種顏色的色筆，在圖紙上不停地交鋒，每一次爭論就又讓畫面變得更加凌亂，直到白淨的紙張被雜亂無章的線條鋪滿。

        「對我不需要藏著。」

        「妳可以告訴我的。」

        「我願意努力去理解。」

        然而這麼說著的湊崎紗夏是一塊橡皮擦，循著所有混亂的筆跡一一擦拭乾淨，再重新添上一抹溫暖的色彩。

        她並不是強硬地逼迫名井南要將一切坦白，沒有語帶威脅地要她馬上解釋，說完了就只是靜靜地等著，留給她思考的時間，甚至主動提出了讓她先去洗澡、仔細考慮一會再決定是否要開口的選項。

        過於貼心了吧。

        熱水澆淋下來的時候名井南忍不住呼出一口氣，一團糟的腦袋終於得到了能稍微沉澱一下的機會。

        這不只是單單對湊崎紗夏說明自家母親為什麼突然態度驟變就能結束的話題。

        除了理由本身之外，還有好多必須要被解釋的前因後果，而那包括了名井南最最最不想揭露的一部分回憶。

        她相信，待會如果看著湊崎紗夏的眼睛告訴她「我還是不想說」的話，那個人絕對會展現出一個與平時無異的笑容，輕輕搖頭說：「沒關係，那就不說。」

        可能還會立刻補上一句：「啊，但如果有一天想說的話我也隨時歡迎哦。」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名井南深深吸了口氣，關上熱水，踏出浴室時忐忑的心情讓她覺得自己像是犯了罪要去自首的嫌疑犯。

        這個有些荒謬的想法讓她低下頭兀自笑了笑，轉念一想自己還笑得出來大概也是因為湊崎紗夏那一份願意全盤接收的包容。

        在名井南回到房內時，湊崎紗夏也沒有一見她就立刻追問著要她開口，仍然掛著一邊的耳機繼續追趕這陣子錯過的連續劇進度。

        本以為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名井南沒料到自己還是躊躇了半晌，反覆試著開啟話題又一再退卻。

        很顯然地湊崎紗夏是幫她料到了，好整以暇地一邊追劇一邊等她主動。

        「紗夏…我…」

        直到名井南第一次出聲，她才收起手機抬眼望向對方，面上帶著的笑容彷彿是有聲的，說著：「終於等到妳開口。」

        還擔心自己聲音太小而湊崎紗夏又戴著耳機，名井南到這一刻才發覺自己的憂慮完全是多餘的，這人看似專注在偶像劇的世界裡，但其實一直都留了一半的心思給她。

        「我覺得母親之所以會對妳…突然那麼冷漠，是因為我們的互動太…太親密了。」她努力地想要對上湊崎紗夏直直投射過來的視線，卻不自覺地飄開，只能胡亂地任由眼光四處亂瞟。

        「嗯…」湊崎紗夏先是沉靜下來思考了片刻，「是說餵水果、或是我會一直去抱妳、靠在妳身上之類的嗎？」話語的內容僅是單純地確認，然而她臉上卻寫滿了遠超出那的困惑。早已經習慣了各種親暱的肢體接觸，使得她沒能及時反應過來這樣的模式為什麼會引起名井媽媽的不滿，眨眨眼睛暗示名井南繼續往下解釋。

        「對。大概是那些……讓她以為妳是我的交往對象。」說到一半時名井南還是有些彆扭的頓了下，嚥嚥口水才又順利將後話吐出。

        「嗯？？？」

        然而經過了說明後湊崎紗夏眨動眼睛的頻率卻更快了，疑惑的程度也是肉眼可見地在增加。

        啊啊…這種不明不白的說法果然行不通，得要更詳細地……名井南想，只是要更詳細地說明也就等於必須將她的心刨得更深。

        明明是知道的，明明是疼痛的，明明是害怕的。

        但不知哪來的勇氣讓她順著一股莫名的氣勢就開口了。

        「因為我喜歡女孩子，以前中學談戀愛的時候被媽媽知道了，她沒辦法接受。」

        字串從口中一個個竄出的時候倒是意外地順暢，反而是語畢後名井南緊緊捏起了睡衣的下襬，七上八下地感覺手心在出汗。

        空氣裡的靜默維持了多久，名井南就感覺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停止了多久。

        「欸！？？？」

        良久，湊崎紗夏瞪著雙眼發出了這麼一個單音。

        果然嗎……任誰都會覺得衝擊的吧，下一步會像其他人一樣、變成厭惡嗎？

        回韓國了以後會不會跟其他成員說嗎？到時候也會被成員們覺得噁心的吧。

        她無法克制地將對方的反應往負面的方向詮釋，經過一番胡思亂想，回憶裡痛苦的經驗又浮現上來，心裡難受的情感即將全數爆發。

        「小南居然談過戀愛嗎！？」

        欸？

        「之前私底下問的時候居然還說沒有！太過分了！」

        嗯……？

        怎麼好像…關注的重點和她想像的不太一樣？

        「不、妳在意的是這個嗎……？」名井南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突如其來的發展成功地將原本要迸發的失落受到了抑制。

        「不然呢？」湊崎紗夏卻是相當理所當然地反問著，還一臉不可置信。

        「我喜歡女孩子…之類的。」她慢吞吞地說，看著友人還是沒有明白的樣子，她本想接續說下去，沒想到對方卻又用另一個提問斷了她開口的先機。

        「怎麼交往的？」

        「就是…很無聊的告白了然後在一起了。」

        「那是誰告白的？」

        「我……？」

        「台詞呢台詞呢？小南有準備什麼很浪漫的台詞嗎？」

        「沒有，就只是說了很一般的『請妳跟我交往。』」

        「那kiss呢？kiss有過嗎？不是bobo的那種，是kiss！」

        「……這兩個差在哪啊。」不小心嘟囔出口的瞬間名井南就有點後悔了，她總覺得會聽見什麼很令人害羞的答案。

        「嗯…嘴對嘴？舌頭？」

        「……」看著湊崎紗夏雙眼放光興奮的模樣，名井南用兩隻手摀住了燒紅的臉頰，害羞歸害羞但還是很誠實地回答了：「畢竟是喜歡的人…怎麼可能沒有。」

        「哇啊啊，那交往的時候有發生過什麼有趣的事嗎？收過什麼驚喜？一起去過什麼地方？」她像是完全不需要休息那樣不換氣地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名井南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接受什麼街頭戀愛大調查。

        「等等等等、妳等一下…」有些頭疼地扶著前額，她舉起手掌擺在湊崎紗夏面前示意她停止，只差沒有直接伸手去摀住她的嘴。

        「唔。」

        「不會很不正常嗎？」兜了一大圈才回到了名井南真正想問她的，這分明才是最一開始要討論的主題，該是圍繞在名井南母親對同性戀情反感的話題上的。

        「哪裡不正常？」

        「就、喜歡上同個性別的人這件事…」

        「為什麼不正常？」

        「因為一般來說不會有這種…」

        「跟別人不一樣就叫作不正常嗎？」

        「……嗯。」名井南在一瞬的愣怔後點頭，想起了那封處分通知書上寫著刺眼的「不正當關係」幾個字，那張紙後來是被自己撕毀了也扔掉了沒錯，大部分的字句卻依舊深刻地被烙印在腦海裡。

        大概是真的用高溫金屬烙上的，燒燙過的傷口才會留著到此刻無法痊癒。

        「那正常應該要由誰說了算呢？」

        「…大家？」

        「這個大家裡有誰？有湊崎紗夏嗎？有名井南嗎？」

        「……」

        「如果有的話為什麼妳的想法不能是想法呢？」

        被湊崎紗夏這樣理直氣壯地詢問著，名井南想都沒想過自己會被問到啞口無言。

        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眉頭緊緊蹙著，對比對方滿臉的笑意，她才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那一段她以為湊崎紗夏「抓錯重點」的對話實際上是她刻意繞開的。

        「對我來說就是好朋友的愛情故事，普通的愛情故事，所以除了問妳們的戀愛過程以外我沒有什麼想知道的，也並不覺得有什麼該感到奇怪。談戀愛就是那樣，哪有分來分去的。」

        不等名井南細細去消化，她馬上又直起身子，興致高昂地回到自己在乎的問題上。

        「所以不要逃避了！快回答我！去哪裡約過會上課的時候會不會在桌子底下偷牽手第一次kiss又是什麼情景！」

        「那個時候，雖然妳一開始好像很不情願的樣子、到最後卻分享得很開心。」

        「啊啊…那個就別說了…真是的。」幾年後回想起來，那種窘迫的感覺清晰得可怕，讓名井南胡亂地揮了揮手想阻止湊崎紗夏繼續回憶。

        「不，又不是要笑話妳。」她輕哼兩聲，「我是要說，有一天妳說起子瑜的時候也可以露出一樣的笑容就好了。」就算和名井南相處了那麼久，在湊崎紗夏的記憶中她能開懷笑著的模樣卻好像少之又少。

        「或許吧，如果可以的話。」名井南抿起雙唇彎彎嘴角，似乎有因為對方提起了這一段往事而變得輕鬆一些。

        「該不會下次再有機會去妳家打擾，我還是要被冷眼相待吧？」

        「才不會呢。」湊崎紗夏怪聲怪氣的調侃讓名井南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腦袋，「我當時有好好解釋過了，還差點又要吵起來。」

        「以後就不會了。」

        「嗯？」

        「相信我，以後就不會了。」注視著名井南又重覆了一次，湊崎紗夏一瞬間從開玩笑轉回了認真的模式。

        「會有那麼一天的。」

        當海底也奇蹟般出現光明。